文理学院之后，我为何不再相信精英主义？

（本文图片均为pomona校园景色，摄影师微博@晓风LOMO）

百度百科上，对文理学院(liberal arts college)的介绍时是“经典、小规模、高质量，美国贵族教育子女的首选”。一句“贵族教育”听起来如此高端，让无数对精英主义趋之若鹜的家长和学生选择了文理学院，也包括四年前来到pomona的我。如今快毕业了，回头看看这四年，我却发现我再也不相信精英主义了。什么是精英？家境优渥，从小衣食无忧，上名牌学校，去知名单位， 生活尽在掌控之中。听起来多么美好。直到我来到pomona，遇见了几个人。

（一）D是我大一时的邻居。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他超级有特色的哈哈大笑。开学第一天我想去附近的超市采购些日用品，但苦于没有车不知道怎么去。他便自告奋勇，“我就住在离学校十分钟的地方，我家旁边就是超市，我带你坐公交去吧！”我问他爸妈都在家吗，他告诉我“只有妈妈，我爸爸在萨尔瓦多。”于是我知道了他是小时候和父母从中美洲国家萨尔瓦多搬到加州来的。

而我不知道的是，他口中的“搬来”其实是偷渡而来，而他和母亲虽然已经在加州生活了十多年，却并非合法的美国公民，甚至没有一张合法的加州驾照。在美国“undocumented students”专指那些与父母一起非法进入美国，从小在美国长大，却因为身份原因在教育系统中收到诸多制约的学生。D就是其中一位。大三了同学们纷纷准备出国交流，D也申请了剑桥大学的项目。可有一天他来敲我的门，面带忧愁，“因为身份原因我可能去不了剑桥了。”我才第一次意识到“undocumented”对他来说是多么沉重的一道枷锁。所幸后来pomona帮他解决了身份问题，他也得以在剑桥和欧洲度过了一个春天。

（二）H是我这学期编程课的同伴，因为经常要在周日晚上一起赶作业到天明，我俩成了无话不聊的朋友。十一月的时候他兴奋地告诉我：“明年春假我可以去墨西哥啦！我说服了我的教授让我去那做毕业论文的研究。”我挺惊讶的，“你不是墨西哥人吗？难道没去过？有这么激动嘛。”他头低了下来，“你不知道，你去墨西哥的次数比我还多呢。我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

原来他有和D一样的烦恼，同样没有合法的美国公民身份，也因此不能轻易穿越国境，每一次离开都意味着有可能无法以合法身份回到美国。即使是回到他的出生地墨西哥，他也必须打着“教育研究”的招牌，否则不能离开美国。我经常抱怨中国护照的诸多限制，去哪里都要签证，可是比起H来，我的自由要大多了。

“申请美国公民身份的墨西哥人太多了，排队要排上好几十年。我现在只能期望着下一次大赦，谁知道呢，说不定很快了。” H笑着告诉我，“我妈常开玩笑说：if all else fails, we can always go back to Mexico. 可是我觉得everything has failed, we are still in the US.”

（三）M大三的时候和我一起在德国交流，不像我半句德语都说不好，他的德语完全流利。他是一半亚裔一半白人的混血，长得帅朋友也多，在德国时也总有艳遇。我一直觉得他就是完美人格的典范。

直到学期过了一半，突然传来消息，M的父亲去世了。当天学校便安排了机票让M赶回家了。我很惊讶，M和我们一般大，父母应该也不是很年迈，难道是交通事故？朋友告诉我并非如此。原来M家庭条件很不好，父亲已经卧病在床很多年，因病过世并非意外，而是他在来德国之前就已经知道的意料之中。

后来我和M一起旅行，他也给我讲了更多家里的事。他家并不像大部分美国人那样能买起带花园的房子，而是住在活动板搭出来的房车里。我眼中住house truck是猎奇，是airbnb上数百美金一晚的新奇体验，而对M来说这却是贫穷带来的唯一选择。

“pomona好像是乌托邦，在这里我和别人一样上学生活，除了是不是去德国留学，是不是去纽约实习之外仿佛没有烦恼。我很怕回家，因为一回家我就被拽回了房子漏水停电没钱修的现实里。”在维也纳喝醉的晚上，M向我吐露了心声。

（四）T是我的学弟，曾跟我一起在学生会工作，在他们年级也是人人皆知的领导人物。一次他约我吃饭，说起我是国际学生每年要更新签证的事儿，他问我：“是F1学生签证吗？”我刚喝进去的一口果汁差点惊讶地吐出来，一般美国人哪会知道什么签证，更别说了解不同的签证种类了。

“你有所不知，二十年前我爸就是拿着学生签证从韩国来到美国学习，这么多年我都是F2学生家属签证，并不是美国公民。而且因为我在美国长大英语比我父母好，从小我家关于签证的各种表格都是我来填，电话也是我打。我可是签证专家呢！”T笑了笑，道出了原委。“所以我从小就知道签证和移民的这些手续有多么麻烦，一直想长大后当个移民方面的律师，帮助这样的家庭。”

暑假来临之际传来了好消息，多年等待后T终于可以成为美国公民了。“这下我再也不用担心身份限制了，终于可以回韩国看看了。”T告诉我，“我那些亲戚，很多年没见了呢。”

如果我不知道他们背后的故事，我大概以为他们也如许多名牌大学生一样，家境殷实，父母双全，衣食无忧，前途光明。可我一直记得H说过的一句话：“我常常觉得自己是在金字塔顶端的万分之一，好像已经离成功很近了。可是在这条通往名校和上流生活的路上，太多像我一样的人已经因为他们的出身而失败了，我们只是少数还没被淘汰的几个。”

我所拥有的一切，究竟有多少是源于我自己的努力？而又有多少要感谢我的家庭，父母，出身，感谢我留学时不用担心家里会揭不开锅，出国时不用担心身份暴露而被捕？大部分被推崇至极的“精英”，真的高于普通人吗？还是因为他们的成长路上，刚好有了更多的资源和支持？

pomona的学生中有56% 接受学校的无偿助学金，校内有QuestBridge，IDEAS等众多帮助低收入家庭学生，或是“无合法身份”学生的组织。来这里以前我以为自己会结识一帮出身优越的“美国精英”，这样的人也确实不少；可真正让我开始反思自己生活和一直以来对精英价值观认同的，却是上面那几个朋友的故事。文理学院里挺流行说一句话，check your privilege，可以直译为“查查你的特权”。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被赋予了太多“特权”：身体健康四肢健全，父母双全衣食无忧，合法公民不属于少数族裔。在南外的时候有句话是“南外最牛的是家长”，暗示这里的学生们大多背景不凡。

而我最感谢pomona的，大概是这里的教育并不是专为精英而设，而是为每一种出身，每一种家庭背景，尽最大可能在校园里让每一个学生处于平等的环境。

文理在前，精英靠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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