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东平：可以理解，但必须反对｜也说毛坦厂中学

今年的高考日，舆论的“逆袭”是对毛坦厂模式的理解和赞颂。最残酷的“考试地狱”好像忽然变得义正辞严、天经地义。对毛坦厂的批评，被视为是既得利益阶层浅薄而狭隘的偏见。嘲笑毛坦厂与嘲笑凤凰男划上了等号。然而，对教育模式是非善恶的评价与农村学生的翻身努力，是完全不相同的两件事。希望我们的教育更文明、更进步，学会善待农村学生，怎么就成了一种嫌贫爱富的道德虚伪呢？

6月5日上午8点08分，毛坦厂中学42辆送考专用大巴车从准时从校门出发，数万名毛坦厂镇当地群众和家长自发夹道欢送。（来源:光明网）

毛坦厂、衡水中学之所以成为应试教育奇葩，在于它所提供的教学模式具有一种反教育、反人性的特质，其特点就是不拿学生当人，“只要学不死，就往死学”，“今日疯狂，明日辉煌”，严厉地控制学生的思想和行为、压榨学生的生命和时间，赤裸裸地宣扬考试至上、分数至上，什么教育方针、树德立人、身心健康、个性发展等等都毫无价值、统统扔进太平洋！正因为如此，它们被视为教育界的“血汗学校”和富士康。想一想，一个年级80个班级，是什么概念？已经21世纪了，全世界都在反思19世纪形成的“教育工厂”模式，走向全球化、互联网时代以培养创造力为核心的自主学习。我们还在为这种野蛮落后的“现代科举”辩护，就因为它的对象是农村学生？这个问题之所以重要，因为它远远超越了毛坦厂中学本身。必须看到，无论农村的县中还是城市的重点中学，其实大家都是“毛坦厂”，只不过程度不同罢了。日益炽烈而非理性的“学历军备竞赛”，无论对城市还是农村的学生都是巨大的伤害，是中华民族的悲剧。

基于一种庸俗的实用主义，为毛坦厂辩护的理由之一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因为有高考，就有应试教育；既然升学竞争激烈，就只有拼时间拼命，进入“监狱”和“地狱”模式。这显然是站不住脚的。如果有竞争就可以不择手段，那么为什么竞技体育要禁止兴奋剂？如果有市场需求、愿打愿挨就可以听其自然，那么为什么要禁毒禁赌？在这里，缺位的是政府，是政府的依法行政、依法治教。如果说毛坦厂也有一点正面价值，那就是通过强制性地管束，改变农村学生的自由散漫和各种陋习，从而提高他们的学业成绩。但是，这种严格管束再往前走一步就是谬误，就会成为对青春和生命的戕害。如同在马戏团，通过严酷的训练，每一只山羊都会走钢丝、每一只猴子都会钻火圈，问题在于那是教育吗？是我们的教育理想吗？我们知道在那里学生的自杀率、精神疾病的患病率吗？关心人，关爱生命，帮助每一个人的自我发现和自我成长，难道不是我们真正应当弘扬的教育真谛？

不必夸大毛坦厂、衡水中学的“教育奇迹”。在目前分省定额的招生制度下，无论学校之间、地区之间竞争如何激烈，本省学生上清华北大、一本、二本的数量、比例都是确定的。超级中学通过垄断高分学生、优秀生源而获得骄人业绩，表面上好像是帮助了农村学生，实际上造成区域教育生态的严重失衡，使大量县中和普通中学垮掉，从而损害了农村学生的教育机会。北京大学黄晓婷博士的研究揭示，由于超级中学在远离农村的地级市或省会城市，其进入研究型大学的学生中，农村户籍学生仅为一般学校的1/8！可以设想，如果没有衡水中学，清华北大在河北省的招生人数还是那么多，只不过他们会更为均匀地分布在多所高中，从而带动全省高中教育整体水平的提升。

在应试教育尚未根治的情况下，整体降低“学历军备竞赛”的水准，降低应试竞争的强度和烈度，对于保护青少年的身心健康仍然是有价值的。例如将每天15、16小时的复习强度，降低到或者13、14小时甚至更低。途径之一就是取消巨大规模、高度军事化的“高考监狱”，使高考复习回归常态，回到各个高中分散决策和个体选择的多样化策略。如果没有毛坦厂中学，安徽的一本、二本率并不会降低，进入大学的还会有许多缴不起高额复读费的农村学生；或许录取分数线会有所下降，从而降低应试竞争的水准。

而且，我们需要关心更为广大的农村学生。如果仅仅在高三才关注农村学生的命运，关心的方式是为“血汗学校”辩护，那才是真正肤浅的。我们是否知道有多少农村孩子在小学就被绊倒、初中阶段严重的流失辍学？是否知道在有些西部农村，初三也有复读、甚至要复读两三年，而他们当中能够进入大学的也只有20~30%？不恰当地夸大高考的价值，把它视为基础教育的全部，用城市化的应试教育覆盖农村教育，就是在继续漠视80%农村学生的生存需求和利益。我们需要回答，为什么教育机会越来越多，应试教育反而愈演愈烈？今天，农村子弟改变命运的机会，究竟是比过去多了还是更少了？农村学生的逆袭，只能是通往考试地狱吗？高等教育应当做什么？基础教育应当怎么做？看看电视纪录片《高考》第1集，毛坦厂中学的毕业生回校看望老师说：“大学里好无聊啊，每天都睡到11点，起来吃点饭再接着睡。”那么，他们的未来究竟在哪里？

我知道有人会说这是唱高调。如果我们暂时无力改变应试教育的严酷现实，至少可以不为它点赞。否则，应试教育将真的成为不可撼动的宇宙真理，中国教育就永远没有未来。

2016-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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