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声淮先生离开我们虽然十五年了,先生当年课堂上的风采,先生过去的音容笑貌,至今还历历在目。我们中文系七七级的同学聚会时,同学们总要用各种方式表达对先生的敬仰与怀念:有人模拟他的神态,有人模仿他的口音,更多的人是惊叹他的学问。
说起先生的学问,大家首先就要说到他那超凡的记忆力。石老师给我们上秦汉文学时,讲《史记》从来不带教材和讲稿。课堂上讲名篇能脱口而出,你也许说是他课前特别预习过,课后不管你问哪一篇哪一节,他照样都能对你娓娓道来,这就不得不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中华书局点校排印本《史记》有十大册,只是对《史记》细读几遍,断然不会熟悉到他那种程度,我想先生早年对《史记》无疑下过苦功。我们常人背诵几首短诗几阙小词,过几天就记得不全,过几年就全不记得。石老师对整部《史记》许多篇章竟然能闭目成诵,要么是先生背过《史记》很多遍,要么是上帝让先生能过目不忘。
俗话说“不贤识小”,我做学生时听课向来不太认真,一个学期结束往往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石老师课堂上很多“正儿八经”的内容现在都记不起来,先生课堂中无心穿插的言笑,偶尔谈及的字词,顺便说到的典故,随意画出的那些图画,现在倒还记得一清二楚。先生“扯野棉花”更能见出他的渊博,也更能见出他的性情,如阐述女孩揩汗小手绢的变迁,不同时代男性发式的变化,又如解释“斤斤计较”中“斤斤”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大道”才算是“康庄大道”等等。先生课内课外的那些“闲话”,不仅能引起我的好奇,也能激起我求知的兴趣,还能拉近我们与先生情感上的距离。听他讲“斤斤计较”后,我才明白什么叫“一知半解”;听他讲“康庄大道”后,我才知道什么是“似懂非懂”。从小我们就常说“走在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可我一直以为“康庄大道”就是宽阔的大道。记得有一次先生引《尔雅释宫》说:一条路通一处谓之“道”,通二处谓之“歧”,通三处谓之“旁剧”,通四处谓之“衢”,通五处谓之“康”,通六处谓之“庄”,所谓“康庄大道”就是四通八达的道路。
通常情况下,我不太相信“天才”一类的论调,但石先生的记忆力的确让人不可思议。他的泰山大人钱基博先生是我校的名教授,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之后旋即病世,后生小子无缘一睹钱老的风采。他的内兄钱锺书先生,记忆力之强让人瞠目结舌,可钱锺书先生门墙高峻,我们大多数人都只能得之耳闻。我大学听石先生讲秦汉文学,研究生毕业后又回到先生身边工作,有幸得以追随先生杖履。石老师在教研室里活动时,即使讲笑话也常常“言必有据”,即使闲谈也习惯性地“引经据典”,引用典故从高堂典册到稗官野史风俗掌故,在课堂传授之外,在纵意谈笑之中,处处都能“见到”先生学问的渊博。我们文学院古代文学教研室,石老师生前的时候还是“四世同堂”,我的老师和老师的老师都是石老师的“徒子徒孙”。大家学有疑难第一时间就想到去问石老师,只要是中国经史子集中的疑难,先生有时能直接说出原文,有时告诉查找的出处,很少有把他“问倒”的时候,正如钱锺书先生在《管锥编序》中所说的那样:“小叩辄获大鸣,实归不负虚往。”石声淮先生兄弟四人都是各自领域的名家。兄长石声汉留学英国伦敦大学并获植物生理学哲学博士学位,回国后曾任同济大学、武汉大学、西北农学院等大学教授,中国科学院西北农业生物研究所研究员,是我国著名的植物生理学家、农史学家和农业教育家。晚年致力于整理、研究中国古代农业科学遗产工作,先后完成《齐民要术今释》、《农政全书校注》等14部巨著,是中国农史学科重要奠基人之一。石老师的三弟石声河先生,是我校前身华中大学历史系教授;四弟石声泰先生在美国获工学博士后留美工作,解放初回到上海参加新中国建设,是上海冶金研究所著名专家。兄弟众人中有一人聪明只算特例,兄弟四人个个都聪明绝顶就只能归结于遗传——石先生及其兄弟的成就,快要让我相信天才论了。
听石老师首届研究生佘斯大、周禾教授说,石先生先秦典籍烂熟于胸,儒家的十三经都能成诵。他在本科中讲授先秦两汉文学,招研究生也限于先秦两汉,可他的学问涵括经史子集。他是我国现代治《周易》的专家,不带教材可与研究生讲一年《周易》;他是苏轼专家,与学生一起合注东坡词;他又是元结专家,文化大革命前就注成《元次山集笺注》,可惜交给出版社后“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就开始了,这部笺注到现在还找不到原稿。以先生的渊博,治任何一家一派都会成为哪家哪派的专家,只是先生这样的学者不会囿于哪家哪派,他是文史领域的大家和名家。其实,石先生的学问也不限于中国,不限于古代,他精通德文和英文,到晚年还能与英美同行进行交流,听说六七十岁时还坚持阅读外文文献,这一点酷似他的内兄钱锺书先生。石声淮老师就其知识容量的广博而言,有点像一座可以移动的图书馆,就其对知识的融会贯通来说,他在现代学者中十分罕见。现在一想起石声淮老师,我就很容易联想到庄子《秋水》中的名言:“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谁要是当过石老师的学生,谁要是与石老师有过亲身接触,石老师学问的广博一定会让他望洋兴叹。
石老师的广博也不仅限于文史书本,他擅长绘画是我亲眼所见,在黑板上寥寥几笔他就能将人物画得惟妙惟肖。著名小说家唐浩明先生是他的首届研究生,唐浩明兄眼中的石老师“虽然致力于历史文献的研究,却有诗人艺术家气质,‘有音乐和绘画的天赋’。对先生当年随手画在黑板上的古代服饰与器物印象深刻。在中国古代的众多诗人中,石先生尤喜李商隐。”在给唐浩明这位湖南老乡上课时,石老师曾用长沙话按照古韵声情并茂地吟诵过李商隐的《无题》,唐浩明一直到今天还深情地说,“《无题》浓丽而凄美的诗句,让我的审美情趣从此不能离开中国古典,能够抵御受到时尚潮流的干扰。”石老师虽然身高一米八以上,但以石老师晚年的模样揣测,他学生时代可能还算不上“英俊青年”。大家都知道师母钱钟霞女士是钱基博先生的掌上明珠,是国宝钱锺书先生的小妹。钱师母优雅多才而又温婉贤淑,石老师可能主要是凭自己的学问才华赢得钱师母的芳心,成为钱基博先生的快婿。我同学中武汉大学语言学教授万献初兄,前年在《国学名师与经典背诵——并记石声淮先生一二事》博文中说:“华师广传钱基博选石声淮作女婿的轶闻:钱基博的女儿钱钟霞美丽端方,二十五六岁还侍伴老父而未论婚嫁。这时钱基博的得意门生石声淮也是单身,但个子不高,其貌不扬,然老师却非常喜欢这个才华出众的学生。一天,钱基博在家里一手牵过女儿,一手拉过石声淮,把俩人的手放在一起,郑重地宣布俩人结为夫妻。钱钟霞本不情愿,但不敢违抗父命,只好依从。”石老师另一得意门生傅道彬兄,在这篇博客后面跟帖表达过“抗议”:“石声淮先生身高一米八二,在老一辈学者中堪称巨人,怎么成了‘个子不高’,可见作者有误。‘其貌不扬’,也不准确,至少我看到的晚年石声淮先生是儒雅的有风度的。”万献初兄记载的这则轶闻显然是以讹传讹,说钱老先生为千金择得佳婿不假,说师母是违背心愿遵从父命则不可当真。这可能有违历史的真实,对我们石老师也不公平。石老师年青时估计说不上风流倜傥,但绝不能说他“其貌不扬”。他说话语调平和徐缓,举止从容安详,闲谈时很有点冷幽默,在教研室常常弄得大家忍俊不禁。这样既有才又有趣的幽默男性,石老师与钱师母肯定“琴瑟好和”。石老师渊博的学问一半得自他个人的天赋和努力,一半可能要多谢师母为他所作出的“无私奉献”。记得师母逝世半年后,石老师有一天到教研室对大家说:“我现在会下面条了。”一位老师笑着问他:“石老师,要怎样下面条呢?”“要等水烧开后再放进面条。”我们听后都笑得肚子疼。可见,师母在世的时候没有让石老师下过厨房。我们学校还流传着石老师另一则趣闻:“有一次师母到北京看望兄长钱锺书,临行前交待他到什么地方买日用品。不巧,她走后不久卫生纸用完了,石老师走到附近师母交待过的百货店,一进门就看到里有面包卖,他扭头就走了,石先生以为卫生纸这种东西,不可能与面包在同一个商店出售。后来还是委托邻居才买到卫生纸。”估计师母在世的时候,完全不让石老师料理家务。
石老师生前满腹才情学问,身后却没有著作等身,这与其说是天大遗憾,还不如说是千古谜团。石老师平时咳唾成珠,为什么不把这些珍珠串起来留给后世呢?通常人们都将此说成是他秉承孔子“述而不作”的传统,但这显然疏忽了孔子所谓“述”与“作”的区别。前年在澳门大学与傅道彬兄谈及此事,傅兄提出了另一种解释:石老师不需要写一个字,仅仅钱基博先生选他为女婿这一件事,就足以向世人证明自己的才华学问。当时我深以为然,事后仍觉不妥。像石老师这样既饱于学问又富于才情的学者,即使无须向世人证明自己的才华,也往往会有一种表达新见的冲动。他宁可将自己对知识的发现和对人生的感悟,藏在胸中带进天国,可能不外乎两种原因:一是他走进学术界后国家的政治形势越来越严峻,学者的言论空间越来越逼窄,天天见到因言获罪和因书招辱的恐怖场面,特别是岳父钱基博先生打成右派以后,石老师不仅自己不敢著述,还把钱先生未付梓的著述也付之一炬,这样,他自然就从治学的严谨变成了处世的拘谨;二是石老师对学问、人生和著述可能有自己独特的体认。钱锺书先生讽刺今人读一本书写两本书,现在可能有人不读杜集就能写出“杜甫接受史”,不懂ABCD就能写出中西比较文学的鸿文。与这种才俊相比,石声淮老师读进的书与写出的书真不成比例。不过,我们大可不必为石老师遗憾,这也许正是他“求仁而得仁”。在我所见到的老一辈学者中,只有石老师谨守孔子“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的遗训。石老师求学以为己,其旨在因心以会道,今人求学以为人,其意多在借学以求利,写书以邀名。到底何者为得?又何者为失呢?
我读大学时受业于石老师,研究生毕业后又亲承謦欬,但我一直不敢写对先生的纪念文章,也很少向别人说起自己是石先生的学生,我觉得自己的学问才华都不配。要不是《华中学术》主编张三夕兄昨天向我约稿,我可能一直将对石老师的思念藏在心底。晋朝东海王司马越对他儿子说:“夫学之所益者浅,体之所安者深。闲习礼度,不如式瞻仪形;讽味遗言,不如亲承音旨。”我自己虽然没有什么学问,但有幸当过石声淮老师的学生,又有幸很长时间在石老师指导下工作,所以有幸“闻”到过学问的“气味”。
2013.1.16于华中师范大学
(摘自《我的1977》王泽龙 汪国胜主编 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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