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著名作家、教育家叶圣陶先生用科学的教授方式,用亲切诚恳的文字,向我们娓娓道来文章写作的内在规律与训练方法。今天再读,仍能帮我们解开困惑,一语道出写作的真谛。
我们将从叶圣陶开始,带领大家探寻名家的写作宝藏。跟着名家学写作,每周二,不见不散。
作文是我们生活里的一件事情,我们做其他事情总愿望做得很好,作文当然也不愿望平平而止。前此所说的“通”,只是作文最低度的条件。文而“不通”,犹如一件没制造完成的东西,拿不出去的。“通”了,这其间又可以分作两路:一是仅仅“通”而已,这像一件平常的东西,虽没毛病,却不出色;一是“通”而且“好”,这才像一件精美的物品,能引起欣赏者的感兴,并给制造者以创造的喜悦。认真不肯苟且的人,写一篇文章必求它“通”,又望它能“好”,是极自然的心理。自己的力量能够做到的,假若不去做到,不是会感到像偷工减料一般的抱歉心情么?
怎样才能使文章“好”呢?或者怎样是“不好”的文章呢?我不想举那些玄虚的字眼如“超妙”“浑厚”等等来说,因为那些字眼同时可以拟想出很多,拿来讲得天花乱坠,结果把握不定它们的真切意义。 我只想提出两点,说一篇文章里如果具有这两点,大概是可以称为“好的了”;不具有,那便是“不好”。这两点是“诚实”与“精密”。
何为“诚实”?自己发抒的文字与自己的思想、性情、环境等一致,从旁描叙的文章观察得周至。
在写作上,“诚实”是“有什么说什么”,或者是“内面怎样想怎样感,笔下便怎样写。”这个解释虽浅显,对于写作者却有一种深切的要求,就是文字须与写作者的思想、性情、环境等一致。杜甫的感慨悲凉的诗是“好”的,陶渊明的闲适自足的诗是“好”的,正因为他们所作各与他们的思想、性情、环境等一致,具有充分的“诚实”。记得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一个同学死了,动手作挽文。这是难得遇到的题目。不知怎样写滑了手,竟写下了“恨不与君同死”这样意思的句子来。父亲看过,抬一抬眼镜问道,“你真这样想么?”哪里是真?不过从一般哀挽的文字里看到这样的意思,随便取来填充罢了。这些句子如果用词适合,造语通顺,不能说“不通”。然而“不好”是无疑的,因为内面我又想到有一些青年写的文章,“人生没有意义”啊,“空虚包围着我的全身”啊,在写下这些语句的时候,未尝不自以为直抒胸臆。但是试进一步自问:什么是“人生”?什么是“有意义?”什么是“空虚”?不将踌躇疑虑,难以作答么?然而他们已经那么写下来了。这其间“诚实”的程度很低,未必“不通”而难免于“不好”。
也有人说,文章的“好”与“不好”,只消从它的本身评论,不必问写作者的“诚实”与否;换一句说,就是写作者无妨“不诚实”地写作,只要写来得法,同样可以承认他所写的是“好”的文章。这也不是没有理由。古人是去得遥遥了,传记又多简略,且未能尽信;便是并世的人,我们又怎能尽知他们的心情身世于先,然后去读他们的文章呢?我们当然是就文论文;以为“好”,以为“不好”,全凭着我们的批评知识与鉴赏能力。可是要注意,这样的说法是从阅读者的观点说的。如果转到写作者的观点,并不能因为有这样的说法就宽恕自己,说写作无需乎一定要“诚实”。这其间的因由很明显,只要这样一想就可了然。我们作文,即使不想给别人看,也总是出于这样的要求:自己有这么一个意思情感,觉得非把它铸成个定型不可,否则便会爽然若失,心里不舒服。这样提笔作文,当然要“诚实”地按照内面的意思情感来写才行。假若虚矫地掺入些旁的东西,写成的便不是原来那意思情感的定型,岂非仍然会爽然若失么?再讲到另一些文章,我们写来预备日后自己复按,或是给别人看的。如或容许“不诚实”的成分在里面,便是欺己欺人,那内心的愧疚将永远是洗刷不去的。爽然若失同内心愧疚纵使丢开不说,还有一点很使我们感觉无聊的,便是“不诚实”的文章难以写得“好”。我们不论做什么事情,发于自己的,切近于自己的,容易做得“好”;虚构悬揣,往往劳而少功。我们愿望文字写得“好”,而离开了自己的思想、性情、环境等,却向毫无根据和把握的方面乱写,怎能够达到我们的愿望呢?
到这里,或许有人要这样问:上面所说,专论自己发抒的文章是不错的,“不诚实”便违反发抒的本意,而且难以写得“好”;但是自己发抒的文章以外还有从旁描述的一类,如有些小说写强盗,若依上说,便须由强盗自己动手才写得“好”,为什么实际上并不然呢?回答并不难。 从旁描述的文章少不了观察的工夫:观察得周至时,已把外面的一切收纳到我们内面,然后写出来。这是另一意义的“诚实”;同样可以写成“好”的文章。若不先观察,却要写从旁描述的文章,就只好全凭冥想来应付,这是另一意义的“不诚实”。这样写成的文章,仅是缺乏亲切之感这一点,阅读者便将一致评为“不好”了。
所以,自己发抒的文字以与自己的思想、性情、环境等一致为“诚实”,从旁描叙的文章以观察得周至为“诚实”。
何为“精密”?文字里要有由写作者深至地发见出的、亲切地感受到的意思情感,而写出时又能不漏失它们的本真。
其次说到“精密”。“精密”的反面是粗疏平常。同样是“通”的文章,却有精密和粗疏平常的分别。写一封信给朋友,约他明天一同往图书馆看书。如果把这意思写了,用词造句又没毛病,不能不说这是一封“通”的信,但“好”是无法加上去的,因为它只是平常。或者作一篇游记,叙述到某地方去的经历,如果把所到的各地列举了,所见的风俗、人情也记上了,用词造句又没毛病,不能不说这是一篇“通”的游记,但“好”与否尚未能断定,因为它或许粗疏。 文字里要有由写作者深至地发见出的、亲切地感受到的意思情感,而写出时又能不漏失它们的本真,这才当得起“精密”二字,同时这便是“好”的文章。有些人写到春景,总是说“桃红柳绿,水碧山青”;无聊的报馆访员写到集会,总是说“有某人某人演说,阐发无遗,听者动容”。单想敷衍完篇,这样地写固然是个办法;若想写成“好”的文章,那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必须走向“精密”的路,文章才会见得“好”。譬如柳宗元《小石潭记》写鱼的几句,“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乎,似与游者相乐”,是他细玩潭中的鱼,看了它们动定的情态,然后写下来的。”大家称赞这几句是“好”文字。何以“好”呢?因为能传潭鱼的神。而所以能传神,就在乎“精密”。
不独全篇整段,便是用一个字也有“精密”与否的分别。文学家往往教人家发现那唯一适当的字用入文章里。说“唯一”固未免言之过甚,带一点文学家的矜夸;但同样可“通”的几个字,若选定那“精密”的一个,文章便觉更好,这是确然无疑的。以前曾论过陶渊明《和刘柴桑》诗里“良辰入奇怀”的“入”字,正可抄在这里,以代申说。
……这个“入”字下得突兀。但是仔细体味,却下得非常好。——除开“入”换个什么字好呢?“良辰感奇怀”吧,太浅显太平常了;“良辰动奇怀”吧,也不见得高明了多少。而且,用“感”字用“动”字固然也是说出“良辰”同“奇怀”的关系,可是不及用“入”字来得圆融,来得深至。
所谓“良辰”包举外界景物而言,如山的苍翠,水的潺湲,晴空的晶耀,田畴的欣荣,飞鸟的鸣叫,游鱼的往来,都在里头;换个说法,这就是“美景”,“良辰美景”本来是连在一起的。不过这“良辰美景”,它自己是冥无所知的:它固不曾自谦道“在下蹩脚得很,丑陋得很”,却也不曾一声声勾引人们说“此地有良辰美景,你们切莫错过”。所以,有许多人对于它简直没有动一点儿心:山苍翠吧,水的潺湲吧,苍翠你的,潺湲你的,我自耕我的田,钓我的鱼,走我的路,或者打我的算盘。试问,如果世界全属此辈,“良辰美景”还在什么地方?不过,全属此辈是没有的事,自然会有些人给苍翠的山色、潺湲的水声移了情的。说到移情,真是个不易描摹的境界。勉强述说,仿佛那个东西迎我而来,倾注入我心中,又仿佛我迎那个东西而去, 倾注入它的底里;我与它之外不复有旁的了,而且浑忘了我与它了:这样的时候,似乎可以说我给那个东西移了情了。山也移情,水也移情,晴空也移情,田畴也移情,飞鸟也移情,游鱼也移情,一切景物融合成一整个而移我们的情时,我们就不禁脱口而出,“好个良辰美景呵!”这“良辰美景”,在有些人原是熟视无睹的;而另一些人竟至于移情,真是“嗜好与人异酸咸”,这种襟怀所以叫作“奇怀”。
到这里,“良辰”同“奇怀”的关系已很了然。“良辰”不自“良”,“良”于人之襟怀;寻常的襟怀未必能发见“良辰”,这须得是“奇怀”;中间缀一个“入”字,于是这些意思都含蓄在里头了。如其用“感”字或者“动”字,除开不曾把“良辰”所以成立之故表达外,还有把“良辰”同“奇怀”分隔成离立的两个之嫌。这就成一是感动者,一是被感动者;虽也是个诗的意境,但多少总有点索然。现在用的是“入”字。看字面,“良辰”是活泼泼地流溢于“奇怀”了。翻过来,不就是“奇怀”沉浸在“良辰”之中么?这样,又不就是浑泯“辰”与“怀”的一种超妙的境界么?所以前面说用“入”字来得圆融而深至。
从这一段话看,“良辰入奇怀”的所以“好”,在乎用字的“精密”。文章里凡能这般“精密”地用字的地方,常常是很“好”的地方。
要求“诚实”地发抒自己,是生活习惯的事情,不仅限于作文一端。要求“诚实”地观察外物,“精密”地表出情意,也不是临作文时“抱佛脚”可以济世的。我们要求整个生活的充实,虽不为着预备作文,但“诚实”的“精密”的“好”文章必导源于充实的生活,那是无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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