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一词,在中国文化中不妨说成是“育教”更准确:“育”有“生育”、“养育”之意,是生命之始,也是生长之基;然后才有“教”,“教”是会意字,字形是手持棍棒,训戒孩子之状。也就是在中国古人看来,教育表示“做减法”,告诉缺乏经验的孩子某些禁忌,以免遭生命、安全之虞;而今天我们不停的给孩子报补习班,让他们学这学那,学校也加班加点的唯恐“输在起跑线上”,或已成“做加法”。看来,教育,古今有别。
周辅成先生说,学国学,必先通“六经”;学西学,必先通“圣经”。在西方人的眼光里,“教育”的出现表现得更具有逻辑性、历史性和发展性——“教育在它最广泛的意义上就是种生活的社会延续”,在杜威口中,“生长性”或者说“社会性”,是他评判教育存在和教育价值的首要标准。杜威对整个教育起点的搜索,直接通向或是贯穿于他的整个教育思想体系:教育即生活、生长和经验的改造。从源头上弄清杜威的思考和担忧所在,对行进之中的我们,至少是一种有益的借鉴和参考。
在杜威的教育观中,教育产生的原因,若一步步追溯,可知是出于社会之需要;学校教育之所以兴起,是社会经验的不断累积和传统的个人、社会教育的不足而催生的。对此,康德也有过相近的论述,可谓殊途同归。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常常是看到教育的“传递”功能,而往往忽视了两个关键词:更新和沟通。杜威认为,“生活的延续只有通过经久的更新才能达到”,更新即意味着思考、认识、经验、结论都是具有阶段性的——
比如,哥白尼的日心说,“正确”了四百年,牛顿的物理运动定律,“正确”了二百年,等到爱因斯坦时,他赶紧吸取前人“教训”,自我解嘲道:我的理论只是一个过渡。所以,自然、社会的现象总是变动不居的,人类的认知、探索需要不断的代谢、更新,继而取得成长;而正是这种引向深层次的变化,是人由感性、直觉判断渐渐转向理性、逻辑推理的过程,直到建立一个体系并不断完善之。
但毋庸讳言,教育的“更新”在今天的教育语境下,无论是周期、媒介、意义、影响,都达到了历史上的最高点。数据化、网化的课堂在一次次“翻转”中,几乎可以为之重新定义。早在2011年,上海就进行了数字化教学的探索,浙江、江苏、广东等全国二十余个省份也纷纷开展了相关的调研和实践。2013年以来,随着“大数据”的兴起,一方面以“幕课”(MOOC)为代表的网络交流、网络学习等创新形式方兴未艾,并主导着将来教育的发展方向;另一方面,又出现了种种“微”潮流,如微博、微信、微视频、微电影等,加快了全社会对信息时代的理解和融入。可以说,这种主要建立在个人(或非规模化组织)基础上的多元价值表达,令旧的教学逻辑、教学秩序、教学形式猝不及防,客观的看,虽还没有产生巨大冲击,但已经离鼎革举新不远了。
再从传媒的角度看,传统的教学是“点对面”式的,比如一个老师讲,几十个学生听,信息渠道单一,互动也很有限;而今天的教学趋势则是“点对点”式的,就是每个人都握有麦克风,既是受众又是传播者,每个人都可以加速生长,放大价值,通过“微革命”,一跃而成为耀眼的“草根”。2012年,举世闻名的《大英百科全书》,其纸质版已经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因为在面对每个人都可以随时上传、增添、修订、完善的“维基百科”时,她是无从应对的。同样,我们的传统教学也遭遇着类似的催逼,在一场席卷全球的“微革命”中,不是主动地寻求融合和嬗变,就是被动地“下线”和“宕机”。说起来,世间万物,虽形色无常,但或兴或衰,总不过弹指瞬间。
从另一方面看,我们却又吊诡地困惑于一个巨大的悖论之中。在口口声声喊着“教育正在悄悄发生革命”的同时,现实的课堂、教材还有僵化的一面,有时候即便是几十年的老东西,都可以继续一代又一代的“教育”下去。我们不妨以数据来论证:18世纪以前,知识更新大约需90年左右翻一番;19世纪为30至40年,20世纪70年代为5至10年,20世纪90年代以后为3至5年。近半个世纪来,人类社会创造的知识比过去3000年的总和还要多。三五年前比较领先的科技知识,现在就可能成为过时甚至无用。当下,有学生上课用的还是二三十年前的教材,在这种情况下,教师的水平的确只是一种“匠”罢了,甚至一定程度上还起了反作用。
即便现代的“声光电”技术再先进,但依然改变不了如下的事实:小学课文《黄继光》是上个世纪50年代的作品,中学课文《土地》、《猎户》是60年代初的作品。如此案例,举不胜举。当然,并不是说老课文就没有价值,但我们今天再重新审视这些影响了几代人的文章时,发现其中的“硬伤”多得令人难以想象。比如,苏教版二年级下册第15课的《爱迪生救妈妈》,讲的是爱迪生在7岁时利用镜面反射原理,帮助医生为妈妈治疗阑尾炎的故事。但实际上,世界上第一例阑尾炎手术出现在1886年,那时爱迪生已满40岁了,所谓“救妈妈”,根本就是杜撰的。
人教版初中教材《悲壮的两小时》,原文出于《读者》杂志,距今已有20年。全文充满令人感动的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初读起来令人热血沸腾,异常感动,但只要稍微具有一点实证精神,从科学的角度推敲一下,就能找到诸如故事发生的时间、背景、技术条件等种种错误,让人实难忍受。
这种以人为的“灌输”为主要特征的教育方式,不仅内容陈旧,远离生活和体验,更关键的是,它失去了令人信服的真实性,以及在此基础上建立的教育效能。在杜威的眼中,当我们言说教育的“传递”功能时,如果缺少了形式与内容上的更新,那自然也谈不上足够的沟通和协调(进而推论,也就是教育民主)。以永恒真理自居的教育,在固步自封中慢慢地失真失色,乃至蜕变为少数意志和利益的代言者。
沟通,不但是教育的基石,它还是对社会的评定标准之一。在杜威看来,“社会”不是以时空计,不是以人情世故计,而是通过沟通和联系,产生共同的认识、文化、信仰,进一步说,是在人的精神上铸就共同的心理基础。说到这里,中西方在对“教育”理解上的一大分歧就出现了。中国人理解的教育主要是“传道授业解惑”的学校教育,虽然也知家庭教育、环境教育之影响,但潜意识中这属于“非主流”,并不算正规教育,所以古代要读四书五经,今天要学“三主六副”(语数外为“主”,政史地物化生为“副”),以后或工或农或商或学或仕才算有着落。我们虽早已驳斥过“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谬论,但在实践中恐怕要知行两离了。
今天,这种“学校教育”的形态已经发生了剧烈的异化。不久前,衡水中学的“作息时间表”在网上曝光,学生从清晨五点半闻鸡起舞,到晚上逾十时鸣金收兵,时间被精确地以“分”计算;不唯如此,从学习、生活,到社交、文化,学校都一手包办,而谈到其中要诀,一位“过来人”更是直言不讳地说:“从精神上控制你,是最有效的方法。”我们不妨将时间拨回到杜威生活的1918年。那一年,在地球的另一边,名士章太炎在一次谈话中说:“六七年来所见国中人物,皆暴起一时,小成即堕”,因为近人“不习历史,胸襟浅陋”,所以其得势就如“无源之水,得盛雨为潢潦”。时间已走过了几代人,但我们今天的“暴起一时”,竟恰如百年前夸躁世风下的某种投射。在此种意义上,我们现在所矢志不渝的艰苦奋斗,是否从一开始就走在了逆行的道路上?回答这个问题,比集体无意识式的追捧,或削尖了脑袋地踏破名校门槛,可能更加迫切和深刻。如今,这种背离了杜威“沟通”精神的“教育航母”“超级中学”,已经不是一家两家了。如果说校长不认识教师、学生排队吃饭超过一个小时等怪现状尚可以忍受的话,但叫人担忧的生态环境已经一步步地趋于同质化、劣质化。早有哲人指出,荒漠的可怕,并不在于它的荒凉和空寂,而是单一、停滞和排外的生态结构。讽刺的是,教育的荒漠化正以一种表面上前所未有的“繁荣”呈现出来,它就如一个在阳光下五光十色的肥皂泡,正肆无忌惮膨胀自己,却不知(或假装不知)自己的下一站在哪里;它看起来张力十足,圆润通融,晶莹透亮,实际上却没有太多的办法去自我松绑和自我还原,哪怕连一次掏心掏肺的自我申辩也不可得。原云南省教育厅厅长罗崇敏曾指出:“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的高考‘状元’有137位,至今无一位成为行业领军人物或国际大师。”这一事实,震撼了不少教育界人士以及他们身后千千万万的家长们,罗厅长的肺腑之言让大家试图重新回到民族和国家的立场上,反思自己疯狂追逐和拼命攫取的东西,到底是造福了千秋万代,还是斫伤民根,中断文脉,贻害子孙?想想,确实不寒而栗。更重要的是,当我们站在个人和家庭的立场上来说,哪一个人愿意将孩子“教育”成“读死书、死读书、读书死”(陶行知语)呢?这时的教育,不正走到了它自己的反面吗?假如有一天,整个教育评价体系转向,“唯分数论”在一夜之间垮塌,则今天的“教育航母”和“超级中学”们究竟还能做什么?
这种“行知”的二元割裂,杜威早已警示过:“教育并不是一件‘告诉’的和被告知的事情,而是一个主动的和建设的过程”——请注意后面——“这个原理几乎在理论上无人不承认,而在实践中又无人不违反。这种可悲的情境,难道不是由于原理本身仅仅是被人讲讲的事吗?这个原理只是被人宣讲,被人讲课,被人写作罢了。”人家在一个世纪前说的多么叫今天的我们无言以对!
实际上,今天还有很多人在潜意识中认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观念,不惜生生将“万般”和“读书”割裂,仿佛“读书”是从“万般”中抽离出来,并可以藐视他物的独立存在。而在杜威笔下,这正是学校教育危险的先兆。学校教育有其历史的必然性,无论是知识的数量级、涵盖范围、以及广度深度上来说都是非学校教育无可匹敌的,另外,其从教人员也是专业的,这也进一步强化了它的正统地位。那么,请问危机在哪里?我以为,恰在所谓的“专业”二字。这种“专业”是需要加引号的,仅指表面的专业,如知识、技能等外显的需要被书面考核的东西,而非真正对于“教育”的“专业”,这两者是有明显区别的。由于过度“专业化”,知识、技能已经被过度的抽象化、符号化、概念化,失去了其原有的直观性、刺激性和启发性——而后者恰恰正是所谓“偶然的”、“非正规的”社会教育、家庭教育的优势。
由此我们回想,为什么许多课堂死气沉沉、机械呆滞,为什么我们总是抱怨学生目光游离、神情木讷,又为什么讲过的东西经过一遍两遍三遍的训练还是有人“拿不到分”?寻根究底,少了两样:一没有更新,尤其是针对学生身心体验的更新,内容腐化,形式单一,泛泛而论,了无生趣;二没有沟通,除了例行公事式的课堂问答,极少见到带有实践属性的手把手教导、心对心感知,以及平等、耐心、具有启发作用的苏格拉底式的问答。
当然,我们从杜威的“教育传递论”中更想表达的是,无论“更新”也好,“沟通”也罢,我们总需要在这个号称“微革命”的时代大变局中,守住一些“价值底色”的东西。历史上,曾有人预言,电视发明之后,广播会消失;电影诞生之后,电视会消失;电灯出现后,蜡烛会消失……结果呢?一切相安无事。教育也是一样,“传递”的本质,不是批判和取代,而是更加接近生活,更加接近“一棵树去摇动另一棵树”的教育之本,在不断的剥离与实证的摸索中,守住初心。(文/邱磊,请勿转载,谢谢!)
1.赵越胜:《燃灯者》,中国文史出版社,2016年4月,第77页。
2.伊曼努尔康德:《论教育学》,上海世纪出版集团,赵鹏、何兆武译,2005年5月,第3至第5页。
3.黎慧钦:《学习力的内涵及方法讨论》,载《文教资料》2010年2月上旬刊。
4.周正逵:《语文教材体系陈旧已经延续了上百年》,载《太原教育学院学报》1999年第2期。
5.引自《悲壮的两小时:是不是拿孩子开涮》,《新京报》2004年2月3日。
6.罗志田:《失去重心的近代中国——清末民初思想权势与社会权势的转移及其互动关系》,《清华汉学研究》(第2辑),第89页。
7.摘自《课堂内外:创新作文(高中版)》2012年,第10期。
淮安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