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小提琴大师伊萨克斯特恩(Issac Stern)造访中国。在他看来,当时的中国学生普遍技术有余,但激情不足。几十年过去,形势已有改变,马友友、郎朗、黄蒙拉等华人演奏家横空出世。这些“音乐神童”如何成为独奏家?他们的成功能否复制?
如果你渴望把孩子送上职业音乐道路,波兰社会人类学家伊莎贝拉瓦格纳(Izabela Wagner)的《音乐神童加工厂》将告诉你音乐精英文化是如何运作的。瓦格纳在339位独奏学生的统计样本基础之上,以充满细节和深度分析的社会学调查,一步步揭开精英小提琴手的成长奥秘,描述出隐藏在英才教育背后的运作机制。
伊莎贝拉瓦格纳在访谈现场7月9日,瓦格纳来到上海,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的专访。
瓦格纳不仅是一位社会学家,她自己也是一名钢琴演奏者,同时是一位小提琴独奏者的母亲。在《音乐神童加工厂》中,瓦格纳以小提琴界为研究主题,展现出了整个西方古典乐界打造精英演奏家的模式: 野心勃勃的家长自作主张,引领孩子走上一条前途未卜的人生道路。他们与老师合作,力图让年幼的孩子克服爱玩天性,苦练乐器。老师带给学生的不只有乐理和演奏技巧,更包括独奏界的处事规则和人脉资源。
在近二十年日复一日的高强度乐器训练中,独奏学生不仅需经历自我怀疑和彷徨,更要苦苦寻觅进入古典乐市场的契机——师从一位独奏大师、赢得一场重大比赛,或是一把稀世小提琴。一个又一个角色在独奏教育中依次登场,尽管他们都清楚,绝大多数学生无法走通这条独奏之路,这是一个复杂且残酷的世界。
《音乐神童加工厂》
“在追求音乐教育和快乐人生之间找到平衡”澎湃新闻:你的孩子也从事着小提琴独奏事业。你在书中坦言,这正是你研究的起点。你的调查呈现了一个真实而残酷的世界,在母亲和研究者这两个身份中转换,你是否会感到为难?调查有没有给你带来挣扎和烦恼?在调查后,对音乐行业的理解是否与之前有所不同?
瓦格纳:是的,而且有很大的挣扎,我可以用一个小例子来回答你这个问题。调查完成后我给我的儿子看,他竟然拒绝看。我问为什么,他告诉我说“我担心看完这本书后我将不再相信我相信的那些东西”。
社会学是一门理解这个世界怎样运行的学科,社会学也希望去挖掘出被掩盖的东西,在光鲜外表之下的东西,而不是人们看到的台前的东西。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一些人可能会认为我做的研究比较负面,以负面的眼光看古典教育,或者说它太现实了,把一些很美丽的东西给打破了。但我认为这是必要的,我们需要知道在美丽神话的背后,到底我们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我并不是想说,那些从事音乐的人就不该读这本书,或者说你读了这本书后你就不会去练乐器。我只是想告诉读者在读了这本书后,能够避免在这本书里面所描述的一些情况,看到一个更大的图景。我始终觉得,如果你有足够的音乐理想和音乐热情的话,还是会去追逐你的梦想。我希望接受音乐教育的人可以更加谨慎一点,去避免书里面所提到的人所遭遇过的困境,比如有一个悲惨的童年,甚至因为音乐教育,成年生活也受到影响。
澎湃新闻:你的儿子也从小接受音乐教育,你对他是否也有着很高的期望,如今达成了吗?
瓦格纳:我的父母也是音乐家,我也从事钢琴教育工作,所以我的孩子练习乐器是顺其自然的选择,因为家族有这样的传统,他从小也比较有音乐天赋。但我并没有设定特定的目标,比如一定要成为独奏家。现在看,不能说达到了一个什么预期,只是希望我的儿子能够有一个快乐的人生。如果哪天我的孩子更换了一个职业道路,我也不会在意。甚至在我当时做完研究后,我的儿子正处于青少年期,我还问他是否希望更换职业道路,因为当时他在科学方面也很有兴趣,我完全支持他的选择。说到底是一种平衡,怎样在追求音乐教育和快乐人生之间找到一个平衡。
小莫扎特在练琴澎湃新闻:巴黎著名的小提琴制作师伊天那维德洛曾说过“天才很罕见,‘天才’的父母我倒是天天遇见”。在艺术行业,经常会出现“天才”这样一个标签。很残酷的是,孩子的天赋可能在普通人中是显著的,但在经过选拔后的大师班、独奏班中,会发现所谓天赋实属普通。你怎么看待这一问题?
瓦格纳:我刚才用“天赋”一词来形容我的儿子是有点不合适的。其实我的儿子在很小的时候展现出音乐天赋,是因为他比其他孩子多了十倍的时间跟着我学琴,我教课时他就在身边。在一个正常的环境中,绝大多数正常人都可以通过一定的方式学会一门乐器,并没有太多所谓的天赋。
在我的调查中,我想告诉大家,应该创造一种条件让孩子去发展他们的潜能。每一个人都有潜能,但是需要一定的心理、教育或者社会条件,才能使这种潜能得到释放。
在音乐教育中存在两种教育方式,一种就是短期内逼迫孩子进行非常刻苦的练习, 还有一种是尽可能创造良好的氛围让孩子接触音乐。所以在我看来,后者更加容易取得一个比较良好的长期效果。
在古典音乐教育中,确实有非常残酷的一面,有如此多的竞争。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家长不要让孩子暴露在这样一种竞争中,“天才”的标签一旦贴到孩子身上后,孩子自己也会内化这样一个标签,他会觉得我要努力发展我的天赋,所以我很反对不断逼迫一个孩子去学习。重要的是让孩子意识到音乐是非常美妙的一个东西,如果你想要弹奏那些顶尖音乐家创作的音乐,你确实需要练习。这更多的是与你的梦想有关,而不是被迫要去练习。
现在不光是音乐,整个社会都有一种竞争考试的氛围,我自己是很反对这样的,如果我们这样一直下去的话,我们会把彼此都吃掉。
“亚洲人可能在未来三十年引领古典音乐的潮流”
澎湃新闻:在中国,有越来越多的父母希望孩子走上职业音乐道路,这意味着父母也将付出巨大的代价,比如花重金请名师,辞去工作来陪伴孩子,你怎么看?
瓦格纳:音乐独奏教育是需要到处旅行(演出)的,如果要培养一个孩子成为专业的演奏家,这是必须的生活方式。但这样的生活方式也可以有两种选择:一种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如果孩子没有第一名就非常愤怒;另外一种是你非常享受这样一种生活,即使孩子没有拿到第一名,你也可以对孩子说,“没关系,反正我们已经享受了这样一个过程”。
如果必须以登上珠穆朗玛峰那样的方式去看待音乐教育,我觉得还是算了吧。以功利的方式接受独奏教育的话,对孩子对家长都是非常有害的,即使孩子最后能够拿到第一名,他也不会了解什么是快乐,对于家长来说,他可能已经完全丧失了一种正常的生活方式,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
我遇到过一些情况,让我感触深刻。
在一些比赛、考学晋级的环节中,有的孩子没有如愿,他们会崩溃痛哭,家长也觉得这是世界末日来到了,那些孩子可能只有七岁、十岁、十五岁。一些老师、家长从来不提及失败,只提到成功的例子,让孩子看到非常正面的例子。我觉得这是非常有问题的,不管一个人最后有多么成功,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一定经历了无数失败,更重要的事情是学会怎么样面对失败。
澎湃新闻:你在书中提到,如果你的研究放到2050年,那么研究对象更多的可能就是亚洲学生。亚洲的学生现在无论是练琴的态度还是技艺上,都比欧洲的学生要好。为何做出这样的判断?
瓦格纳:我昨天经过香港,看到机场外面有一个古典乐团在露天表演,许多观众在聆听,这让我印象深刻。因为在西欧国家这样的场景已经不太可能,整个欧洲都好像对古典乐失去了兴趣,像芬兰、瑞士可能还有不少古典乐表演,但总体来说古典乐在西方已经不是一种时尚,整个西方的流行文化已经丢弃了古典乐。
为什么亚洲孩子的技艺比欧洲孩子更出色,这可能与亚洲人的语言及传统音乐有关,能提出更加细微的变化,比如中国人的语言就有平仄声调,所以亚洲学生耳朵可能更加敏锐。学习钢琴没有太大差别,但在小提琴这样的弦乐乐器上,音阶上有一点点区别,演奏时就能听出很大变化。此外,就是在纪律上亚洲学生更加听老师的话,因为在欧洲,传统上老师的威严已经完全丧失了,孩子们从小追求快乐,根本没有办法定下心来好好练琴,亚洲还有很强的权威感。另外还有一点是移民问题,现在学习乐器的孩子基本都要到西方,两种文化因素在亚洲孩子学习音乐的过程中融合,使得他们能够更好地达到最终的一个目的。所以,综合以上三点,亚洲人可能在未来三十年引领古典音乐的潮流。
澎湃新闻:但你在书中也表示,目前亚洲学生难以长时间在国际古典乐坛上保持地位,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什么?
瓦格纳:在西方看来,亚洲学生的技艺是完美乃至精湛的,但另一方面由于学生和老师关系密切,容易模仿过头,成为老师的另一个翻版,从而丧失了自己的个性和自由度。当然这也是非常西方化的观点,可能亚洲人是可以分辨出其中的细节的,西方人毕竟缺乏对东方文化的理解。不过这样的局面正在改观,现在西方一些古典音乐的竞赛评委中越来越多的是亚裔,以前基本上是俄罗斯人,可能会让欧洲人更加体会到亚洲音乐家在演奏时细微的区别,也让欧洲观众对何为古典音乐有新的理解,也可能有一些新的标准出台去选拔学生。
澎湃新闻记者 徐明徽 实习生 李娇
淮安教育